直接民主的困境－從太陽花學運到英國脫歐的省思
周陽山
2014年東亞華人地區發生了兩次大型的民眾運動，一次是臺灣的「太陽花學運」，另外一次則是在香港的「占中行動」。這兩次反對運動的焦點，都和反對議會運作及代議民主有關，一方面，是抗議臺灣的立法院決議；另一方面，則是針對大陸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決策。
臺灣學運與香港民運人士認為，議會背離了真實的民意，違反了公民的集體意志；因此，他們要藉「公民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的抗爭行動，像1960年代美國和西歐的民權運動一樣，對抗政府，颠覆政治秩序。他們認為，這些政府不公不義，背離了民意。同時，他們也想模仿幾年前華爾街抗議風潮中的強制性占領行動，讓社會正常運作的機制停擺；並藉由顛覆社會秩序，延長抗爭時程，增強民眾的同情與支持力道，藉以推進直接民主行動，落實激進而不容妥協的政治訴求。
這兩次運動都強調，他們要以直接民主行動顛覆代議民主，並且透過直接占領行動癱瘓政府與議會的正常運作。換言之，既然「民意機關」違背了民意，只有他們才能代表民主，才是真正的「全民」代表！這是一種捨我其誰的氣魄承當，也是一種力的展現！當然也就自認為可以藉激進的抗爭手段迫使代議民主停擺，並順理成章的頓挫既成的政治機制與社會秩序。
這也就意味著，直接民主的行動者不受法治的約束，而且自認為有他們權迫使民眾重新反思代議民主機制背離民意的困境，即使此類抗爭行動可能會暫時犧牲社會安全與經濟秩序，甚至造成老百姓生活上的不便和一時的脫序，也是在所不惜。
最近，針對太陽花學運佔領立法院的一審判決，台北地院的法官認為「公民不服從」的説法言之有理，被告全部被判無罪！這是一項重要的判例，以後公民行動團體都可以如法炮製，強力攻進立法院，阻止議會運作。只要他們言之成理，即可將強制性行動合法化，並可暫時制止代議民主的正常運行。這也意味著，直接民主的行動應優先於代議制的間接民主，而人民的直接民主行動，也超越了民主選舉本身的正當性。基於此，代議民主一旦失靈，各方人馬都可藉「公民不服從」之名分別佔領不同的政府公署。但是，若從憲政法治的角度看來，上述的看法恐怕只是法官個人的見解。如果各類公民團體之間彼此相互攻擊的話，社會秩序也就崩潰了。而最後得利的，必將是以更大的武力建立新秩序的威權統治者！
就在台港地區的兩次群眾運動爆發兩年過後，英國於2016年6月25日舉辦了脫離歐洲的公民投票，直接挑戰英國的議會民主。結果是脫歐派獲勝，英國和歐盟終於正式裂解。
由於英國政府碰到了棘手的中東／北非難民與東歐移民問題，被迫要與歐盟共同承擔責任和相關經費，並分配難民的額度。首相卡梅隆原先只想藉公投途徑化解個人所承受的壓力，決定將其從國會議程中抽出來，轉交由全民公投來決定。沒想到，公投結果英國人卻乾脆選擇脫歐避責了事。這正是典型的殖民主義者的老大心態：有好處就爭先恐後，攻城掠地；一碰到麻煩，馬上推卸責任，避之唯恐不及。
卡梅隆原先預期脫歐公投不會過關。未料這場公投大戲玩得過火，最後他只有下臺以示負責。但這場公民投票不僅造成英磅重貶，股市急降、英國經濟下頽，而且還危及歐盟的存續。在公投結果公佈後的首個交易日，就有約2兆美元市值從全球股市中蒸發，創下有史以來單日最大的拋售記錄。英鎊也暴跌至31年來的最低值。
此外，公投也造成聯合王國自身的嚴重內傷。蘇格蘭政府日前已宣佈將再一次推動「脫英」公投。因為蘇格蘭人中有約六丶七成在「脫歐」公投中表達了繼續留在歐盟的立場，而同樣表達此一意願的北愛爾蘭，也將考慮是否應選擇另一條「脫英」公投之路。依照公投的邏輯，既然英國人可以透過公投選擇離開歐盟，蘇格蘭人和北愛爾蘭人，為什麼就不能選擇繼續留在歐盟，並脫離英國而獨立呢？
英國過去號稱日不落國，是香港、印度、馬來西亞、塞浦路斯丶非洲、加勒比海國家和地區的殖民主。表面上，它積極宣揚代議民主、法治人權、人道主義等普世價值；但在對付殖民地異議份子時，卻用盡殺戮、分化、威嚇、強暴等手段，其中尤以英軍在愛爾蘭的血腥鎮壓為甚。
然而，在結束殖民統治時，英國殖民政府故意藉「分而治之」的手段，分化當地群眾，造成殖民社會的族群分裂，甚至因此爆發嚴重的內戰，印度和巴基斯坦發生了嚴重的流血衝突，獨立後又陷入長期的紛爭，即為其中顕例。而塞浦路斯土耳其裔和希臘裔社區過去半個世紀𥚃的持續分裂，亦導因於英國殖民統治時故意「分而治之」的不當安排。
就此而論，殖民統治者實在是居心不良，毫無人性和道義可言。因此，在華人社會中至今竟然仍有不明事理的人稱頌過去的殖民統治，尤其是英國和日本，甚至想繼續抱殖民者的大腿不放，以身為假洋鬼子而洋洋自得，實在可說是對殖民血淚史的無知和曲解。
當脫歐公投確定之後，有超過四百萬的英國人連署要求立刻再舉辦另一次公投；其中理由之一是，他們不知道原先的公投到底是在「投什麼」，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是歐盟？更不知道公投的結果會對英國造成如此嚴重的負面影響。但是當公投通過後，他們卻後悔了，因此要求重新來過一次。但這一切卻太遲了，公投結果已無可挽回。脫歐已成既定事實，現在只有等待英國官員與歐盟領袖談判如何善後了。
由此觀之，直接民主與代議體制孰輕孰重丶孰劣孰優，實在是難以論斷。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選民根本不知道丶也不在乎自己到底在投什麼票，是投給那一位候選人？或是支持那一項公投議題？那麼，不論是實施代議政治或直接民主，其結果都一樣。那就是：虛幻的民主被選民的任性和無知所虛擲！雖然在口頭上，人人都想當家作主；但在實踐上，卻因缺乏公民意識和民主認知，根本作不了自己的主人。這是傳統共和主義探討的核心議題，也是推動直接民主成敗的關鍵所在，實值得所有的公民省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