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國彥
雖然母親已故去多年,表舅一次又一次的回鄉。表舅想念母親。
回鄉前,表舅去茶莊買茶葉,五金行買不鏽鋼起子,百貨店買暖水袋,西藥房買退燒藥、止瀉劑和消炎膠囊,背著一個大同電鍋上飛機場。對了,上飛機前再提兩條「總統牌」香菸。
晚上,泡上茶,堂兄弟們閒聊三、四十年的流光。許多年輕後輩來認親,跪倒在地,笑領紅包,成了每次回鄉必有的禮數。瓜瓞綿綿,五世其昌,每次回鄉就又多一些親戚,到後來,士官長退役的他,有些吃不消了。
表舅還是往回鄉的路上跑。長江下游的冬夜讓人縮脖子,手籠在袍袖裡,大家在堂屋裡喝熱茶。「汪!汪!、、」,村口傳來狗吠,親戚要表舅先躲到裡間去;不多久來了個村裡的幹事:「上頭幹部說了,XXX,你明天到村裡來一下,你們家的海外關係滿複雜的、、、、來好好交代一下。最近上頭改政策了、、、」。
「要帶什麼去嗎?我一個人去就好了,還要帶誰?、、、」
「有人來就行,先寫個東西,上頭要掌握一下、、、,我先走了,張家那兒我也得跑一趟,他們的狀況比你們嚴重。」
表舅出來到堂屋,氣氛有點僵,表舅說:「快過年了,我要回台灣了,明天讓各家小輩來一下,我來發壓歲錢、、、」。話沒說完,一個茶杯給摔在地上,破片與茶水四濺。一位親戚手指著表舅:
「你幹嗎回來,死在外頭算了,你以為我們希罕你的錢啊?」
「你每次來,找多少麻煩,你知道,我們擔多少心啊?」
說著,這位口氣嚴厲的親戚走到供奉表舅母親遺像的桌前,把遺像拿下來,後面赫然有另一個鏡框,裱框著一張泛黃的證書,上面有我表舅的名字,印有紅星與紅彩帶,上面寫著「烈士遺屬證書」。
「哪!你沒回來,我們以為你在福建光榮犧牲了,每個月領慰問費。」
「我們可光榮啊,烈屬啊──!向來我們整人家,誰敢囉唆我們哪?」
「這下好啦!你沒死,你要我們怎麼做人哪?上面要我們把這麼多年領的錢退回去、、、」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表弟也不是故意的,還大老遠的給我們帶電鍋來、、、」有人上前拉他。
「電鍋就了不起啦?電壓不對,你知道不?我們燒炕,飯照樣香,也照吃!」
「總統牌香菸!哼!我送給幹部抽,挨了一頓罵!我們這只有總理,沒有總統!懷念蔣介石嗎?」
「你只知道香菸香,香菸好,就給我們帶,找多少麻煩啊!你替我們想過嗎?」
「你幹嘛不死了好?沒死就在外頭樂著吧,誰要你回來啊!」
那是一個很尷尬的晚上,有人氣鼓鼓的走了,留下的,抽著煙,呆呆地流淚。
聽完表舅的遭遇,我說不出話來,「少小莫離家,回鄉須斷腸」,心裡一逕反覆著這兩句。